本文来转载自 “90分妈咪（ID：）爱与自由——唤醒孩子的内驱力” 2020-7-7
看完《隐秘的角落》，我又去追了书，紫金陈的《坏小孩》。
看完前三章，我的感觉是，跟书比起来，《隐秘的角落》怕是从头到尾都是童话。
剧和书的差别在于，《隐秘的角落》里，每一个人都有逼不得已的理由。
而在《坏小孩》中，每个人都在各种选择中轻率地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。
所以《隐秘的角落》（以下简称《隐秘》）在黑暗底色之上有温情，而《坏小孩》呢？从某种层面上，它太真实了。
它的真实有一种未经审视的粗糙质感，它的恶甚至不造作，当一句侮辱的脏话吐出来的时候，读者甚至有点分不清来自角色，还是来自作者。
回到剧。《隐秘的角落》本质上是一个高质感的犯罪推理剧，但能引发今天这样的话题度，还是因为触及了很多社会母题，比如问题少年，比如原生家庭。
其中最引人窒息的恐怕是这样两个问题：
第一、学霸朱朝阳的“黑化”，究竟是谁之罪？
第二，通杀所有敌与友、亲与仇之后，获得新生的朱朝阳，长大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？
实际上，当我开着弹幕追完剧，看完大多数剧评文章与相关采访之后，最让我感觉怪异的，正是对朱朝阳“黑化”的归因。
同类合并一下的话，大致是这样一些归因：
➣ 周春红自私，坚持离婚，单亲孩子可怜；
➣ 周春红控制欲太强，简直有PUA倾向，令人窒息的母爱；
➢ 朱永平父爱缺失，偏心、冷漠，“吞苍蝇式”父爱；
➢ 王瑶自私、彻底的疯与坏。
这些归因看得人内心迷惑。
的确如果以上这些都不发生：朱朝阳父母和睦、关爱有加；亲子陪伴时间每天超过5小时；没有后妈；同学之间友谊长存……那么所有悲剧也许都可以规避，作为学霸的朱朝阳同学，可以成长为一个超级人才。
然而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，我们设想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，必须构筑在一种完美、无缺憾的环境之中，真的合理吗？
在教育这件事上，我了解越多，越觉得我们在谈论如何打造一座完美象牙塔，已经谈论得太多了。
而我们的孩子真正缺乏的，反而可能是直面现实世界的勇气，和在挫伤中正确辨识处境，并与处境和解的能力。
这恰是朱朝阳最缺乏的能力，因为在整部《隐秘》中，除了老陈几乎没有一个成年人具备这种能力，所以无人能教会他这样的能力。
我们与善的距离
《坏小孩》中的确存在着一个蛮极端的父亲形象，但就《隐秘》这部剧来说，我觉得朱朝阳为人父母的“成绩”，真还没落到及格线的水准以下。
在明知丈夫出轨的情况下，周春红坚持离婚是合情合理的态度。
热牛奶那段，直接让周春红贴上了控制欲强与PUA的标签，但公平一点，凭周春红的智商与情商，有能力控制与PUA朱朝阳？
那只是成年人的一次情绪崩溃而已。如果我们没有经历那种崩溃时刻，是我们人生的幸运，但是请不要对他人的艰难过于苛刻。
朱永平呢？他对朱朝阳的态度，的确没有可以洗白的地方。但从某种层面上说，他对朱朝阳的冷漠，是对新家庭全情投入的取舍结果。这很残酷，然而也很现实。
王瑶也是这样。她的自私有她的合理性立场，她在维护她的爱，用一种狭隘的方式。
这种人间真实，在悲剧发生之前，往往很难用“恶”去标记，如果我们能更客观地去看待朱朝阳的父母，真相其实是：
朱朝阳生命中的这些成年人，都缺乏一种审视自己，并理智处理生活的能力。
换句话说，朱朝阳并非因为“虐待”而黑化，真正的问题是，在他的生活中，根本没有可以效仿的人格榜样。
对于一个敏感而高智商的孩子来说，这其实才是最致命的。当成年人的心智与道德并不成年，孩子就会自行其是。
而紫金陈在《坏小孩》中反复提及的一个观点，是我非常赞同的，就是我们永远不该将童年视作一段简单低智的时期，而隔绝他们的感受。
让孩子自行其是危险，并不是“我们与恶的距离”太近，而是我们为孩子营造的社会，离善的距离太远。
一些孩子会在成长过程中，通过各种方式自行消化掉内心的阴暗、伤痛与虚无，比如通过写作开启上帝审判的紫金陈，而另一些孩子，尤其是突然陷入困境的孩子，就可能踏上另一条路，比如朱朝阳、普普，比如雪穗（《白夜行》）。
他们恶吗？他们只是在混沌的成人世界中，与之共沉沦。
隐秘的父母
周春红与刻板自我
离婚与偶发性情绪崩溃，都是成年人世界中的暗礁，触及之时就有点避无可避。
这中间能改变的，是我们看待这些暗礁的方式，以及我们如何对待自己的方式。
周春红真正的问题在于，她不是对朱朝阳有控制欲，她是对自己有控制欲。
就像我前面说的，在与儿子的关系中，周春红与朱朝阳的智商对比是落下风的，所以她真正苛待的人只有自己。
她的内在世界非常紧绷，她对自己不断新建标准和“定义”，贴满标签，一定程度上仿佛拿着尺规在生活。
所以你看她在剧中，但凡内心在乎的事情她都处理得十分僵硬，但凭直觉处理事情的时候，都显得十分温情。
这种“按定义生活”的态度，在第一集就有所表现。老师希望周春红关注孩子的社交，这个提醒触动了她起码两条“定义线”。
第一条是“她是好母亲，她的孩子绝没有问题”，
第二条是“社交无用”，背后其实是她的“社交无能”。
你看周春红自己像是善于社交的人吗？老师等于给她提了一个她根本办不到的要求。
所以很多评论觉得周春红对儿子管得很刻板，觉得唯成绩论；可是周春红本人在遥远的景区上班，事实上是管不到她儿子怎么学习、怎么与同学互动的事情。
朱朝阳被孤立一定程度上有很多青春期的问题，比如衣着寒酸、个子矮，估计跟同学也没共同语言，这真不是他妈妈可以介入的。
所以当这两条“定义线”被戳中，才一下子开启了周春红的防御机制，而非她真的这样对待朱朝阳。
在母子互动中有一个细节其实很暖，就是朱朝阳跟妈妈讲笛卡尔的故事。要求孩子成绩至上的妈妈，并没有粗暴打断孩子的分享欲，反而微笑听完了笛卡尔的故事。
这是周春红本性的瞬间，其实超过了很多一边陪孩子一边刷剧刷游戏的家长。
她对“好母亲”定义，同时也摧毁了她可能得到幸福的感情关系。
她和景区领导马光才的“爱情”其实挺靠谱的，明眼人都看得出马光才的通情达理，只有周春红看不出来。
因为她一边被欲望吸引，一边抵制欲望，欲望是超出“定义”边界的，她甚至不能接受自己过的自由松快。
她是那种“平生不展眉”式的女性，对于朱朝阳来说，她是气压沉重的母亲。
在结识严良和普普之前，朱朝阳也一直压抑自己，防止出现任何事情增添母亲的重压。
但严良和普普让他突然发觉，意气用事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结果，所以他开始在与母亲的关系中戴上了耳塞。
这种突如其来的拒绝，直接导致了周春红的崩溃，根本原因还是，她太害怕“好母亲”的定义破碎。
她永远也没想过的是，如果她能够放下“定义被打破”的执念，随遇而安一点过自己的生活，也许可能更穷，更窘迫，但真的可能会更自在。
当她先成为一个独立生活的人，朱朝阳才有机会与父亲“决裂”、独立成长。
从世俗的眼光去看，这的确是一种破碎的关系，但比不完美现实更糟糕的态度，是强求。
周春红从未放弃“他毕竟是你爸爸”的这条定义，这才不断加重了朱朝阳的伤痛。
朱永平与情绪化人格
再说朱永平。
朱永平的问题，一直被定义为“偏心”，但稍微有生活经验的人都能体会，偏心的父母对被苛待的那一个子女，是没什么爱与温情的。
但从剧中看，朱永平对朱朝阳是有爱与温情的，尤其在教游泳的片段里，情感互动是真挚的。
与母亲周春红相比，朱永平似乎是完全相反的那一种个性。
他是那种听凭直觉与情绪行事的人，是人生中的体验派，并不设置定义。
当他在生活中遇到矛盾与问题时，他会先行动，然后根据对事态发展的体验决定继续投入还是回避。
比如出轨，冲动情绪占据了他，当事态转变成离婚重娶之后，他处理不好儿子与新太太王瑶的关系，就选择了回避前者。
这种选择自然是不负责任的，但朱永平的风格，估计也很少真正对什么人、什么事主动承担责任。
当情绪到了，他的真诚也就到了，当情绪走了，他就将自己彻底抽离。
这样的人格也并非没有优势，换个故事场景，段正淳是有点类似的人物，但就让人恨不起来。
因为朱永平的情绪化与体验派属性，所以相比周春红，他的同理心和沟通能力，其实比周春红好太多了，性格底色也是更积极、乐观的。
当朱朝阳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，很多快乐都是真实的、丰盈的快乐，哪怕是生出“吞苍蝇”感觉之后，朱永平给到朱朝阳的快乐都是阳光的、富有感染力的。
而剧中他做出很多令朱朝阳失望伤心的行为，并不是因为他讨厌这个孩子，而是他从未反思过自己的举动有多么糟糕。
很多时刻，他对朱朝阳只是“没有心”。
王瑶与鸱
王瑶这样的人，放在剧情中特别招骂，但是现实生活中真的特别多这样的人。
自私、偏狭、为了眼下“腐鼠”的利益，轻易视他人如仇寇，是庄子笔下“鸱”一般的个性。
朱晶晶对朱朝阳敌意与辱慢，从剧情表面看似乎很突兀，但是连贯整部剧中王瑶的表现，就不难发现：
冲突背后，无数成见的积累，是作为母亲的王瑶，执拗而又无意识地，一点点灌输给朱晶晶的。
处境与出境：每个人的选择
无论从剧还是书，在遇到张东升之前，朱朝阳所能遇到的成年人，有影响力的就是母亲周春红、父亲朱永平和后母王瑶。
从原生家庭的角度去看，这三个人构成了一种纠结的关系，这种纠结关系编织了朱朝阳成长的“处境”。
但是“关系”本身是中性的。
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模式并无新鲜事，而我们所以能掌控命运的地方，是我们如何看待我们的处境、如何处理关系，在自由与沉沦之间，做出自己的选择。
可惜没有人向朱朝阳示范：其实所有处境都有更自由的选择，都有入其境而出其境的可能。
周春红有过“出境”的机会，编剧给过她一个马光才。
放到现实生活中，在困境中遇到一个爱自己的好人，这样的机会不常有，如果她能放下紧绷的自我束缚，重新审视她生活中的问题，她还是能有很多更好的选择的。
她其实很需要对过去进行一种断舍离似的反思，只有她自己能离开“被背叛与被抛弃”的心理处境，朱永平的不负责任与王瑶的恶毒，才能降低她和儿子的杀伤力。
朱永平也是有机会“出境”的。
承担责任是一种可以习得的能力，朱永平真正决定开始承担的那一刻，是他临死的一刻。他决定让自己的死亡成为整件事的完结点，表态原谅与希望儿子重新做人。
这一刻对于朱永平这个人而言，是非常有人性力量的。
不过可惜的是，在无数个更早的节点，朱永平的态度都是得过且过。
从移情别恋到离婚，因为周春红的个性，这件事算是干脆利落地完结。但之后父子关系如何界定，两段婚姻中的亲情关系，应该如何界定，这本该是朱永平该做的事。
无论是经济上的抚养，还是情感上的连接，不论王瑶是怎样一种个性，面对确定无疑、不可更改的决定，时间长了也只能习惯。
越是模糊的关系、不确定的支持，越是容易激起人的猜忌，和被欺骗的不安全感。
从某种程度上来说，王瑶的“疯”，与朱永平的“随性”，相伴而生。
同样也是这种模模糊糊的处境，造就了周春红的隐忍和委屈。
在她心中，父子关系是确定的，然而对这种关系后面的期待却毫无着落。
儿子越被忽略，她越容易在心中生出一种“完美受害者”的情绪，只有自己无可指摘，才能越发凸显出“全是朱永平夫妇的错”。
王瑶其实是这段关系中羁绊最深的。
对利益的独占欲，对周春红与朱朝阳的妒嫉与猜疑，对朱永平的不信任感，都导致她的生活充满矛盾与憎恨。
但这些都还情有可原，她做得最糟糕的一件事，是将女儿朱晶晶当成了自己的武器。
一个稍微有理性的母亲，是不希望孩子卷入到生活丑恶的漩涡中去的，但是王瑶没有。
朱晶晶出场镜头不多，踩鞋子这种无聊的敌对与宣战感，背后的东西是让人细思恐极的。
坠楼那段，普普对朱晶晶的警告在朱朝阳出现之前，实际上已经偃旗息鼓了，但看到朱朝阳之后，朱晶晶那种陡然激越起来的愤怒，是王瑶最阴暗面的附体。
所以在王瑶的处境中，朱晶晶其实是一个关键点。
她如果懂得怎么爱自己的孩子，并且能长远地去想，她这样明火执仗地针对朱朝阳，其实对自己，对晶晶，都没有一点好处。
但她不懂得这样想，唯愿内心那一簇不甘心的火苗尽情地烧，便一步步往绝境里走。
镜像人生：朱朝阳与张东升
《隐秘》中最令人唏嘘的片段，是四个人在麦当劳吃饭，普普问他们个人的愿望，问到张东升的时候，张东升说：“我希望一切可以重来。”
出轨与离婚，在朱朝阳的父母那里做了一个了断，一别两宽，在张东升这里，是泥足深陷的愤怒。
处境随人心转变，一念出境，一念入境，张东升一路与被轻视与被伤害的感觉死磕到底，却在几个孩子那里，突然感觉理解与尊重。哪怕这种感觉只存于这一瞬间。
就说这一瞬间，张东升的“一切重来”怎么重来？
我的解读是平静地与徐静离婚，好好做一个数学老师，收一个朱朝阳这样的学生，感受生活继续向前的生机。
人生峰回路转，总是有新风景，然而悲剧的发生，都在于自己判定某个境地是绝境，于是自选一条死路去走。
如果将张东升看作朱朝阳的镜像。
朱朝阳“恶”的转折点是朱晶晶的坠楼。往前一步，更好的选择是放下与王瑶“恨”的互动；往后一步，是如普普所说，自己说清楚晶晶的意外（至少剧中倾向于是“意外”）。
朱朝阳的处境有非常显著的两重性，也就是说，他本是有“机会”做出选择的。
他喜欢钻研数学，喜欢笛卡尔的故事，愿望是拿奥数竞赛一等奖。
同时，他处于一种情感的困惑之中，父亲已经不像父亲了，而母亲的沉重感让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，而王瑶的态度将这种困惑转变成仇恨。
他对朱晶晶的厌恶，实际上是对整个家庭关系的恨。其实相比之下，同学的排挤，反而是他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的问题。
所以，从朱朝阳身上看原生家庭的影响——好像从原生家庭这个词出现以来，它就和某种必然性的命运关联在一起。如果原生家庭有问题，好像很少人能突然这种“出身”的诅咒。
但从张东升这一瞬间的感触去看，一念之间的选择，实际上能催动无数不同的人生可能。
在剧的结尾，朱朝阳似乎赢得了新生的机会，不管这个机会之下，有多少隐秘的角落，重生在此刻的阳光下是无比真实的。
张东升其实向他揭示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，尽管朱朝阳在那一刻并未领会，但在他之后的人生路上，随着经历的增长，但凡他想起这一刻，他会有不一样的警悟。
无论是原生家庭也好，某一刻看似穷途末路的绝境也罢，只要自己在摇摆的念头中，选择更开放的、更向阳而生的那一种，绝境终归会出现转机。
而为人父母，其实最需要警惕的就是，将自己对处境的恐惧，强加给孩子，却不给他们选择的指引，毫不考虑他们的处境与想法。
从来没有什么最坏的局面，只有各种隐秘的心结，在各种隐秘的角落。
只有学会安放，才能够走出角落；只有自己有过走出角落的能力，才能教孩子应对多变的、而且必定不会完美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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